西周地理考
齊思和
▽●一、緒論
我國地理沿革之學,導源于《禹貢》而大備于《班志》。孟堅《漢書·地理志》以今徵古,以古證今,固不僅志前漢郡國而已也。自是以後,作者多家。晉摯虞之《畿輔經》,齊陸澄之《地理書》,顧野王之《輿地志》,梁任少安之《地理記》,並博採眾説,貫串古今,有盛名於當世,為地學之圭臬。其書久佚,已難詳考。惟酈善長《水經注》仍傳於今。其書以水為經,以地為緯,穿穴經史,旁採百家,實集古地學之大成,後世言地學者,莫之或先。近世史家,無不長於地理,二顧、錢、趙、戴、楊諸氏,尤稱名家。考核精博,往往突過前人,蓋學如積薪,後來居上,勢則然矣。
顧竊謂以前學者,考核地理沿革之書,博矣,深矣。而其方法,則猶未能精審。何者?蓋以前學者考定地望,多徵之於古蹟,或求之於音似。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:“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。”正義引《晉太康地理志》云:“涿鹿城東一里有阪泉,上有黃帝祠。”《左傳》莊公九年傳:“及堂阜而稅之。”杜注:“堂阜,齊地,東莞蒙陰縣西北有夷吾亭。或曰:鮑叔解夷吾縛於此,因以為名。”此徵之於古蹟也。《水經注·聖水注》引王肅曰:“今涿郡方城縣有韓侯城,世謂之寒號城,非也。”此求之於音似也。
夫世傳古蹟,十九出於後人附會。如黃帝戰蚩尤古蹟,今河北之涿州,察哈爾之涿鹿,皆有之。又若陝西之橋山,河北之涿州、平谷,山東之曲阜,皆有黃帝陵,果孰為真陵乎?又如史稱舜耕於歷山,今山西河東、山東歷城,皆有舜亭。他若倉頡之墓,今可考者有十處,[1]帝堯之塚,亦逾十所,其不足信,[2]極為明顯。以古蹟徵史,寧足信據?
至於求之於音似,尤為危險。夫古今建置,屢經興廢,往往一地而有數名,同名者未必一地。且初民居處不定,每至新地,仍用舊名,亳地有九,鄭地有三,蓋以此矣。同名者且非一地,況求之於音近乎?又陰陽對轉之説興,古音幾無不可通。以之證地,則極危險矣。
然則地望將如何求之乎?竊以為古今不常變者山川也,常易者地名也。地名雖屢有改易,而山川則亙古鮮移,卽偶有遷徙,亦多有記載,若就山川以審定地望,則較為可信。酈道元《水經注》雖亦以水求地,然好採異説,兼憑古蹟,凡其所論,猶得失參半焉。
抑尤有進者,我古地理之學,不過確定地望而已,卽較進步者,亦不過論其形勢險要,以求其用兵成敗之理。至於地理與文化之關係,則多闕而未論。是乃地名簿記之學,猶不足以言地理。自人文地理之學興,然後地理與文化之關係,始可得而解。世人始知各民族文化之特點,往往有地理上之原因。蓋地理為歷史之舞臺,兩者關係之密切,固非不明地學者所得而知也。泰西治地理沿革者,以地證史,以史論地,其相互關係,粲然大明。竊思吾國古代地理,前人所論者不過地名之考證,而猶聚訟紛紜,得失參半,至於史地關係,猶未之及。周初地名,争論尤多,時賢所論,亦多待商,爰考其地望,論其形勢,究其與歷史發展之關係,以説明周初文化之背景,而為古地學闢一新徑焉。
▼注释:[1]見周澍:《倉頡傳説彙考》,《史學年報》第七期,一九四一年,頁六十七至六十八。
[2]見朱孔陽:《歷代陵寢備考》,上海申報館排印本,卷四,頁一至五。
▽●二、渭水及其支流
世界最早之文化,類皆發生於河流之沖積區。古埃及文化發生於尼羅河流域.西亞文化起於兩河流域,印度文化起於恒河流域,其顯例也。蓋文明初啟,農業幼稚,人類既不知施肥之法,又昧於深耕之術,民勞利薄,文化自難繁盛,惟有沿河流之地,土壤肥美,適於灌溉,物產豐饒,得天獨厚。一人耕可食數人,餘人可從事於其他方面之工作,文化進步,自較他處為速也。是故最早文化多發生於河流之兩岸,此乃歷史之通例,中國亦非例外。按西周詩中,多及河流,《易》之《爻辭》,亦恒言“利涉大川”,則周之文化,起于河流可知。然則周民族果起於何河流乎?按周初詩中,渭水凡四見:
(1)《大雅·大明》:“文王初載,天作之合;在洽之陽,在渭之涘。”
(2)《大雅·大明》:“文定厥祥,親迎於渭。”
(3)《大雅·皇矣》:“居岐之陽,在渭之將。”
(4)《大雅·公劉》:“涉渭為亂,取厲取鍛。”
足見渭水對於周初人關係之密切。其他河流見於周初之詩者,亦多為渭水之支流。其最重要者曰涇,凡三見(當為四見,可能是作者笔誤,